我是你体内寄居多年的肉身。

我的一生只有几次被看见：生时，死时，病时。而始末皆不可预料，真正有效的看见，只有病时。病得越多，才越见肉身之重。

你常问我，肉身何用？

肉身之用，在红尘之中，不过是一个区别的代码，用不同的脸型体态器官区别出你我他。亦用这样的代码，辨别出同类和同道，走近或疏远。

肉身之于人，是用来感受的容器。感受天地万物，酸甜苦辣，爱恨嗔怨……连每根毛孔都能感触风的颤动！

同时，肉身也是注定会消逝的物质。如草木归土，如百川归海，如云归苍穹。始于尘，归于尘，所以肉身有天生的下坠力，堕落永远比飞翔难，当然接地气也是他的一个特质。大地是唯一可以容纳同和异的大家园——肉体的异，在人间之上；肉体的同，在大地之中。

除去肉体的社会性，肉体一同才是更大的属性，就像每一座坟墓毫无区别，就像人间不外男女老幼，不外生老病死，不外喜怒哀乐。肉体注定要走向大同，即归于无分别的大地。每个人的面目皆会越来越模糊，除了在他社会家庭中有独特的样子。

肉身，带着社会属性降生，仿佛一出生就落入社会家庭的某一处栅栏之内，被定位，被命名，被编码，被驱遣……可这只是肉身的某一处境遇而已，他本可以降临在栅栏之外，他本可以用无限的触角感受天外！一个肉身，若一生只活在他的角色定位里，未免悲哀，如同关在笼中的鸟。乘物游心的意义，在于挣脱，在于无限。

你常问我，肉身如何不空虚？

若生病住院，只关注身体，只拥有吃喝拉撒的生活，空虚是难免，因为你的生活只剩下肉体，仿佛一个空瓶子，而没有装入东西。并且，对比之前的生活，一下子被拿去了很多东西，有失重之感。你曾怀疑，这样日复一日地持续纯粹的肉体养护，等待死亡，有意义吗？

肉体的意义，的确不在于养护，最终是为了实现。仿佛乘舟远行，只为感受无限河山；仿佛轻轨一列，只为抵达预定的地方。如果纯粹养护，而一无所做，活一百年也不过是一日而已。那个为了不生皱纹，而从不微笑的女人，是否真的痛快活过？当然，在肉体受伤时，必须养护他，因为他是那个一切的一。然而，最后带着皱纹和伤痕的肉体，才不负此生。

打破空虚，唯有注入内容，除了吃喝拉撒，除了社会伦常，前者是生理内容，后者是属性内容。所以，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特填充物才是真正有料。所谓活出自我，绝不是活成装在套子里的千篇一律的个体，而是能拥有瓶子以外的天然属性。

你问我，肉身的软肋在哪？

我一定会说，是痛。痛有两种，肉身之痛，不得之痛。

打过麻醉之后，即便身体遭受过各式器械深入，也无痛感。没有痛感即意味着，内心没有了恐惧。我们恐惧的未必是死亡，是介入，而是那种十指连心的痛感。就像我们很多人担心的，未必是何时死去，而是是否会痛苦不堪地死去。安乐死的意义，就是让死亡成了摆脱痛感的一场安眠。没了痛感，就没了软肋。

更多的痛感，或许不在身体表层，而是附着在肉身之上。欲望便是一种。肉身肉身，是肉的合成，绵软皮肤之上，是靠肉滋养的，有着无数的欲望，诸如柔软的怀抱，诸如情欲的生发，诸如港湾的需求，诸如要被另眼相看的渴望……这些生理或精神的需求，是肉身的原罪，与生俱来。无肉食，无人爱，无庇佑，便会成为不得之痛，陷在皮肉里，深入骨髓中。

修行之人，吃素，告别情欲……其实，修的就是摆脱肉身的原罪，达到我自我构造，那是一种生命的大实现。

你问我，精神的肉体和肉体的精神，哪个更可贵？

我一定会说，这是你人生的两个阶段。仿佛追求爱情和婚姻的过程。

不谙世事时，一定更在意精神的肉体。自诩为人生意义的，一定是精神先于肉身。这不过是让肉身闪闪发光的策略而已。“你爱我吗”“爱，很爱很爱”。爱的是你，还是你那具年轻美丽的肉身？那时，用来标榜爱情的，往往是那些横陈而上的所谓的精神的肉体。不妨一试，撤出肉身，还有精神吗？先谈精神，有时不过是追求肉身的幌子。

身在围城，若肉身负伤，需人照顾。此时，那个每天换药的眼神温柔的，关注的是你的肉身还是精神？此时，值钱的，是精神还是肉身？在病弱时在逆境中，才最靠见精神的实质，此所谓肉身的精神——从肉身始，从低处来，从柴米油盐处层层叠加，才真正能缔造出精神。相比精神的肉身，从精神始，终日盘旋于抽象高渺处，而终落不进真实的肉身。

所以，人追求精神的至道，无他路，一定是能疼你肉身所疼，痛你肉身所痛。基于肉身的，才是至简大道。

你问我，如何分辨出真正的贴身和贴心？

我一定会说，目光会说话，时间会说话。

肉身的软肋，有一处就是贴身而来，身心俱受。最大的心机者，就是能研究琢磨他人肉身，然后设身处地，贴心贴肺。此时肉身所受，自然深入表里，以假当真。诸如病痛里的殷殷关切，寂寞里的嘘寒问暖，冷暖里的点点照顾。不能抗拒，是因为每个毛孔都参与了其中。要么以人情还其付出，要么深入感动而赐他所想……真假贴心，唯一可辨的，是目光里的内容，是无心而潦草的浏览还是真正的疼意，是以物表其真心还是以物表其人情。再贴身的表达，布满心机的幌子，就一文不值。

当然，还有时间的见证。然，不能不说，贴身而设，依旧是肉身里最大的难关。

肉身的吸力，来自于肉身之上的需求，得到满足得到实现；但恒久的吸力，却高于肉身原欲之上，甚至高于血缘，高于责任，那就是志同道合。仿佛藕丝若干，从内里处抽出，便可绵而不绝，长久缠绕。也许喜欢蛋糕的同类能成朋友，但一定比不上所喜所想所求步调一致地同道者——微小处的重叠，永远比不上大面积的合拍。

你问我，肉身需要装饰吗？

我一定说，肉身需要的是内里的滋养，而非头面的装饰。

欲戴王冠，必承其重。乌龟领受供奉，不如游弋于污泥。头饰再美，也是肉身之外的附属，是给外人看的，并还会增添肉身的负重。仿佛云霞再美，也是外在的，且终有幻灭之时。依附外物，不如滋养肉身本体，如茶道，释放其自性的芬芳和润泽，那里本就有个大天地，却被遮蔽住了而已。如若静下来，桂花自有香味袅袅，清风自有万丈轻润，静立的壶也自有模样，万物本来的样子其实淳厚而悠远——保其天真，还原本味，即是山高水长。

所谓冠冕加身，宽袍绶带，那不是最终目的，唯有肉身身处其中，享受到乐趣才是根本。否则，只是为外在荼毒肉身，不值！

若非提外在，唯有近身之暖，近心之合，才是值得之物。否则再绚烂的东西，如雪，只能欣赏而不能切近，因美而求，只能冰冻彻骨而收场。要知道，雪的白，是雪的自家特质；雪会飞，是雪的才华；唯有雪能为你而暖，才是肉身之间深切的关联，否则，只可远离！

半生行进，我这具肉身疲惫了，也清醒了。所需要的，其实和世道伦常毫无关联，甚至那只是一些虚无之道，纯粹是走的人多了而被标榜的正道。

看见原欲，尽力清洗原罪，并摆脱人间的纵横阡陌，肉身才算苏醒，才算活过来。

不必怅悔。皱褶里，伤疤里，往往藏着通往天堑的梯子！

2020-10-16