寂静,一直在那里,然而却与我有寸心之隔。
这些日子以来,快乐似仙鸟,岑寂,杳无音信。身心犹被订在铜墙铁壁中,灵魂的杯盏早已空荡如风……
终于有了一个寂静的午后。一个人,临窗,喝茶,随手拿起一本书。这个住了半年的屋子,却是第一次坐在阳台上喝茶。午后的阳光早已不热烈,那些余晖还是让人想追随。
桌子落了一层灰,擦净,便闲坐一隅,无限自得。生活,让我花费太多的力气去清理去打扫,日子被打发成物品的清洁剂,独独忘了自己的心更需要清理。工作聊以养家,陪伴聊以安慰,家务聊以洁净……生活有太多的迫不得已。
只是这个周末,在如常的陪伴中,我觉察到内心的空荡和挣扎,那些语言的线机,惯性的蜿蜒,闹市的无聊,那些无形的一切将心锯成了木屑,且随时可以引燃。
或许,这些就是叫做戾气的由来吧。而它们,定然是无数次逆心而行的情绪残留。是的,心本是一条河,唯有破碎成物,才会变成河水里最黝黑的泥沙,泛滥而涌。
我只是需要一些安静的独自的时刻,一如此刻。
目力所及,是一排排矗立的楼宇,鸽子笼般的细碎组成了粗壮的呼吸,而屋脊挺拔;向下,是林荫道以及不多的行人;更高处,是悠然而走的白云,被一些些色泽交杂的树木托起。这些说是我的风景,不如说是我的世界。
人间永远如这般层次分明,低处的永在低处喧嚣;高处的要么庇护一檐,要么仰望更高处;可是总还有白云一样高蹈的存在,淡泊而悠远,寂然地俯瞰这人间万象,不屑争辩……
或者,生之世界,再如何黑白并存,杂乱纷呈,甚至颠倒是非,而上苍总是不忘给世人一个引领的方向。可以活之如泥,亦可活之如云,而我在哪一层?
这样的追问,会让人内心潸然,因为关乎生之本意。而多少本意,被活成了背叛。
饮一杯茶,那个叫“白牡丹”的芬芳,总让我想其昆曲里那个白面俊美而洁净的女子,一种柔美而至情的存在,淡淡的,却悠远如日长,用尽一生思量,却又总以被岁月辜负而终。
泡得淡淡的喝下去,唯有淡,才不至伤胃伤情。
屋檐上飞来了几只鸟,似乎灰喜鹊,但我并不在意是什么,只是喜欢看他们欢悦的样子,听他们灵动的声音,想起书上所说,“多识花鸟少识人”,此刻,深以为然。
人间的路径可以幽深阒寂,也可以人语喧哗,前者冷清中有完整,后者热闹中有分割。只是要过很多年,才能明白过来。
低头看书,《查拉斯图拉之序语》。看着看着,内心惊动。尼采这个晚年精神病患者曾说出了多少惊天之语。“伟大的星球,假如你没有被你照耀的人们,你的幸福何在呢?”“猿猴之于人是什么?一个讥笑或者痛苦的羞辱,人之于超人也应如此。
你们跑完了从虫到人的长途,但是在许多方面你们还是虫。从前你们是猿猴,便是现在,人比任何猿猴还像猿猴些……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:他便是这闪电,这疯狂,他们像这沉重的雨点,一颗一颗从高悬在天上的黑云降落:他们预告着闪电的到来,而如预告者似的死灭……人类是一根系在兽与超人之间的软索——一根悬在深谷上的软索”。
再看书名《伟大的孤独》。这样的孤独如何不伟大?人类不想关心超人,只想成为最后的人;孤独的先知,带着伟大的夙愿,走进人群,到远离人群,终于明白拯救他人的,永远不是一个人的孤独先知,而是共同创造者;唯有同伴多了,才能不因孤独而被厌弃……人和超人之间相隔的何止是一个宇宙?先知注定是孤独的,而孤独的代价有时不是寂寞,而是要被大众吞噬着……
这是我什么时候买的书呢?这么好看。翻到扉页上,却见上面写着“禅幽购于常熟大家书店于97年4月5日”。莫名感动,思绪被灌满,如同秋风飒飒作响。
当年二十岁的我啊,忽然和这个二十多年后的自己重逢。当年又是怎样的心情在那个春日买下这本书的呢?是因为为赋新词强说愁,还是想见识最深邃的思想?
然而,我却知道,今日的自己才真正读懂这些文字,也读懂当年的自己。此书落于别人之手,不过是一个符号,谁又能如自己这样重温当年的光影和心情?人间最珍贵,唯自心相识尔。
思绪杳然,眺望窗外。这是一个个鸽子笼般的触天楼宇。那是他人的笼子,也是我的。只是这一刻,身在其中,却想起那句”须弥藏芥子,芥子纳须弥”。我之渺小卑微若此,却又恍觉身在浩浩天宇,可容一切世间物似的。
已临近黄昏,一切寂静,只有时钟滴答在响,我不关心几点。隐约间,听到噯嗳的人声,自远而近的车行声,跳跃的鸟鸣声,置身其中,却又出乎其外。
人间像我手中的一杯茶,只是几缕绵绵滋味,一饮而尽,品咂有滋而已。
暮色撩人,书上的字渐如水波上动荡的黑影,可是不想开灯打破这一切。暮色的意义在于归,是人归,更是心归吧。
成为被暮色笼罩的自然的一部分,或许就是我此刻静坐的意义了。这种感觉,可以用安恬来形容,就是不在乎我是谁,而是允许和自己在一起,和天地自然在一起。
多么希望这样的时刻,可以无限延长下去。豁然明白,人的愉悦在于能独处,在独处中见自己,见天地,有寂静有思潮,灵魂充盈,而又自在圆满。
只想拥抱这个午后。因为寂静会发光,也足以弥合在人间落下的裂缝和伤口。
2022-1-9